“语境・文本”栏目导语
现代解释学有两个基本概念,在英语里记为context和text,表示“共同”的词根con在两者之间很自然地搭起了一座桥梁。然而,这两个概念的亲缘关系在汉语里却不是这么显而易见,context被译为“语境”,text被译为“
文本”,仅从字面上看,似乎相去甚远。
更糟糕的是,由于“境”在现代汉语里常常意指“环境”,因此“语境”常常被国人误解为“外在于文本的话语环境”。在这样的误解之下,公共的、喧哗的言说很容易被肯定为“语境”;而另类的、隐秘的言说往往只被承认为“文本”。很多批评家尚未接触到足够的个性“文本”,便大言炎炎地评说当今中国的“语境”、排列文化思潮的谱牒,进而编为高头讲章、学术专著,恐将贻笑于后人。
本刊设置这一栏目,旨在通过对若干另类“文本”(text)的推介,努力呈现出当今中国“语境”(context)的多种面相。本期刊出朱岳先生的三篇小说,尚祈读者以“语境主义”(Contextualism)的立场阅读,勿仅视为向壁虚造之“实验文本”。
垒 技
垒技并不是一种广为人知的技艺,它不是杂技,也不是魔术。但我们对它也并不十分陌生,在没事的时候,常有人把扑克牌、硬币、小酒杯这类物件搭起来,其实那就是垒技的一种朴素的民间形态。不过,这样说容易引起误解。垒技无论如何是一种专门的技巧,一般人几乎无法理解它的意义。1891年,蒂博代曾在一篇博物志中将垒技定义为,追求物的自然平衡的技巧。我们认为,它同时也是追求心的平衡的技巧。曾经有人认为,最接近垒技的技术是建筑术,垒技只是一种微观的建筑构思和实践。这是对垒技的根本误解,蒂博代就已敏锐地指出,建筑是处置“面”的技术,绘画是处置“线”的技术,数学是一种元技术,它和其他技术不是平行关系。而垒技和音乐相似,它们是处置“点”的技术。哲学家阿拉里克说过,种种巧合不过是世界的平衡点。这一真理完全可以通过垒技展现在世人面前。本文并不打算向读者传授垒技,那是不可能的。能够凭借文字传播的知识实在有限。我们只能向读者介绍这门技艺,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自己探询掌握此种神奇技艺的方法和途径。
垒技的历史难以溯源,正如前面所说,它开始于民间单纯的消遣,这也是它仅属于有闲阶层的原因。但是,任何一项技巧都会在其历史探源方面遇到类似的困难,这并不防碍我们简单刻画其主题化的历史进程。垒技大体经历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被称为同类物叠加阶段,它开始的年代已经无法考证,但其最终的辉煌顶点作为一个著名事件是铭刻史册的,博物学者们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将目光投向这一技艺的。1810年深秋的一天,在伦敦市区的一座私人宅邸宽阔封闭的大厅里,帕特莫尔博士用了11个小时将1375片落叶垒成了一座城堡。当时在场的观众都是垒技行家,但当城堡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人的惊异是难以言传的。帕特莫尔博士在完成他的杰作之后,示意他的仆人将大厅的门窗一起打开。一阵秋风吹过,城堡顿时化为一地枯树叶。观众席上没有掌声,只有一片惊呼。这次表演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标志着垒技在一种范式下已经走到尽头。作为观众之一的垒技大师塞耶斯事后评论说,“落叶城堡”是垒技的坟墓。然而,危机总是意味着转机,许多垒技师傅开始探索新的发展方向。在这一时期,有些人难免误入歧途。1832年,有个叫斯蒂芬斯的爱尔兰人将三个重约7吨的石头垒成了一个V形,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的尝试并未受到好评。垒技的关键在于对平衡点的摸索和拿捏,而不是瞎卖力气的事情。“我们的偶像是精灵而非巨人。”
黑暗不安的时代很快过去了,这要感谢俄罗斯人赫尔曼・苏德曼所提出的非同类物叠加构想。现代人看来很容易自发形成的观念往往来自偶然。据说,在苏德曼的一次表演中,他将几根猎鹰的羽毛垒成了一只蝴蝶的形状。表演完毕,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呆住了。我们推想,也许是从猎鹰羽毛到蝴蝶的过渡,令他产生了异类物叠加的构想。一年以后,也就是1837年,苏德曼用131枚小粉蝶标本和502枚邮票垒出了一位华丽的贵妇。从此,异类物叠加的时代开始了,垒技师傅们纷纷效仿苏德曼的做法。这一时期跨度很大,并且产生了众多著名的垒技作品,如帕冯用贝壳、生锈的铁锭、以及竹叶和风干的蜂巢垒成的“中国长城”;A・兹韦格用玻璃球、高脚杯和黑色陶瓷垒成的“大瀑布”;爱德温和威拉・米尔用齿轮和火柴垒成的“微型地狱”等等。但繁荣也带来了问题,垒技师傅们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选材新颖方面,许多人靠着别出心裁,想投机取巧。他们只专注于作品本身的华丽夺目,对产生作品的过程有意忽略怠慢甚至予以掩饰。这引起了垒技界一些有识之士的担忧。有人指出,垒技从本质上说是一种表演,它必须在完成作品的过程中对垒技师傅形成挑战和考验,一点点失误都将导致整个表演的失败,而最终的作品并不重要。“垒技应当令人心如止水”。反思一旦开始就很容易走过了头。1930年,贝洛克爵士提出了“回到同类叠加,让一切重新开始”的口号。这在已经是风雨欲来的垒技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垒技大师们的矛盾开始公开化,关于垒技的理论思辨和交锋越发频繁激烈。“究竟什么是垒技的根本?”成了每个垒技师傅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这背后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它完全是学术性的,因为并没有哪个垒技师傅是靠垒技谋生的。但我们也不能说,争论的热情完全来自对垒技事业的执着。就如其他各种技能门类一样,垒技界内有着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和派别纷争。从历史的视角来看,大部分此类争论都是没有客观价值的,只有时间能解决他们所涉及的纷争。不幸的是,时间有时也会选择令纷争一直持续下去。事实上,垒技从二十世纪中叶开始就分成了两个阵营,在欧洲大陆,人们继续走着异类物叠加的路子。而在英美,垒技则重新回到了同类物叠加的老路上。欧陆的垒技师傅重视材料、造型和最终的成品,英美的垒技师傅重视技巧、层次和表演的过程。前者走向丰富恢弘,后者走向单纯精细。总之,垒技的范式就此一分为二,似乎再也没有统一起来的可能了。
在分裂的状态下,垒技进入了它的第三阶段,无论欧陆方面还是英美方面都对平衡点的构成产生了兴趣。这要归功于维也纳的一个垒技团体,他们首先探讨了平衡点的奇偶问题。传统的垒技师傅多迷信奇数,垒技大师布朗曾说:“三”是垒技的根本,平衡来自大于一的奇数。而维也纳的垒技团体正是针对这种观念提出了他们的“偶数论”,这一团体也因此得名“维也纳偶数派”。他们相信,平衡点存在于两个叠加物之间,垒技所寻找的点应当从支点(即叠加物与平面的接触点)出发,展开建构。这一理论的提出的直接影响是,垒技师傅们开始关注叠加物的立足点,或者说,展开叠加的背景。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德国人布恩鲍姆在行驶中的船甲板上,用鱼叉、空酒瓶、香烟和肥皂垒成的“空中花园”和英国人柯珀在自己左手手掌上用400根火柴垒起的“巴别塔”。
当前,有不少具有远见的垒技研究者正在致力于重新建立垒技的统一范式,但他们的思路并不是在欧陆和英美两种范式间作出评判,而是开拓出一种能够凌驾于这两种范式之上的新路。有人提出,垒技的对象一直都是固体物质,其实引入流体并非没有可能,一种流体垒技将把过去的垒技的理论纷争彻底扫入历史。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漂亮的实践流体垒技理论。我们仍然无法想象水的平衡点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人提出了动态垒技理论,认为垒技不该局限于静物,而应当令它的过程和结局都动起来,展现一种动态的平衡或说“时间本身的平衡”。但我们知道,理论的难度在于它的提出,而实践的难度在于它的完成,对于此种理论还没有任何实践方面的反响。
好了,我们已经粗略介绍了垒技的概念和历史,并且说明了它的发展现状。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这样一个问题上来:垒技的精神主旨是什么?“美是难的”,垒技作为一种技艺形式,它必须保证其自身独特的“难度”。不难看出,垒技的难度并不在于构思和成品,而在于实践某一构想的过程。它的难度完全是精神方面的。显然,垒技要求高度的耐心,只有耐心才能保证冷静和优雅。但是,据一些垒技的绝顶大师说,耐心只是初学者所需磨练的东西,垒技的最高境界是心和物的同一。达到这种境界后,物的叠加会等同于观念的叠加。对物件叠加形成作品的过程类似于对语词叠加形成语句的过程。垒技最终是一种言说。与其他言说形式一样,高超的垒技难免会成为一种虚构。
关于费耐生平的摘录
科学白痴
前天,我收到了费耐长达1001页的专著,他在随书寄来的信中说:“为写此书,我构思了整整20年,但将其写成只用了一个晚上。此书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它里面所说的都是真的。”在一口气读完这本名为《这是封面》的书以后,我不得不承认费耐的话并非言过其实。但这也更让我觉得,费耐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费耐是不是白痴,这在朋友们中间一直存在争议。当世界博览会在西雅图举办时,费耐恰好在那里降生。后来,他将这一巧合说成是某种天意。他经常以发明家自居,但这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13岁时,费耐就迷上了“发明创造”,他的第一项发明是一种一按开关就会爆炸的灯泡。他在自己家的客厅进行试验,结果险些造成火灾。但费耐的父亲并没有因此责罚他,而是鼓励他继续探索,这位父亲甚至将自己的儿子与爱迪生相比。
据我所知,费耐在其青少年时期还曾发明过一辆只能倒着骑的自行车和一种遇水就会溶解的杯子。他对这两项发明非常重视,还曾专门申请过专利,但未获批准。这对他是个打击,后来他再没有为自己的发明申请过专利。读大学的时候,他制作了一个小型保险箱,这个保险箱的特点是,它的锁孔在保险箱的内壁上。所以,虽然它的锁只是一种老式撞锁,但在将它撞上之后,谁也没办法再把它打开。
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费耐的兴趣似乎有所转移,他自己编导拍摄了一部战争题材的电影,名为“黑白军混战”。整部电影的情节就是无数雪花一样的白色斑点和由它们反衬出来的黑色斑点在屏幕上闪烁,这种闪烁被其编导者解释为激烈的拼杀。影片的结尾,屏幕上只留下一片漆黑,这表明白军最终被消灭了。
费耐比较尖端的发明是两个结构复杂的机器人,他们被命名为彼得和保罗。彼得是一个能够自己与自己下棋的机器人,但他不能同人类或者其他机器人下棋。保罗被安装了一种痛苦的程序,他总在痛苦之中,并且他还会唉声叹气。有人嘲笑这两项发明毫无用处,但也有人认为,它们别有深意。我想,费耐想要表达的是,科学并不是为人类服务的。
现在我想再谈谈费耐的巨著《这是封面》,这本书的第1页上只有一句话:“这是第一页”,第2页上同样只有一句话:“这是第二页”,第3页上同样只有一句话:“这是第三页”……第1001页上同样只有一句话:“这是第一千零一页。”费耐在信中对我讲,他曾想过,将第501页上的那句话写成“这是中间一页”。这样做可以考验哪些人才是他真正的读者,但他最后还是将其写成了“这是第五百零一页”,这是因为,它更能体现作品的连续性和完整性。
――摘自施坦纳,《通俗笔记》
时间机器
据发明家费耐讲,他童年时的理想就是发明一部时间机器,但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那个未来的费耐没有乘坐自己发明的时间机器回到童年来看看自己。而这一困惑在费耐发明时间机器之后得到了答案。费耐的时间机器只能前往未来,而无法回归过去,所以费耐又称其为正向时间机。费耐的正向时间机还有一个特点或说局限,那就是它到达未来所需要的时间恰好等于未来本身到来所需要的时间。这就是说,这台时间机器前往10分钟后的未来所需要的时间只能是10分钟,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尽管存在着这样的限制,但费耐的发明已向人类展示了时间旅行的可能性,紧随这重要一步的迈出,我们无疑又将迎来一个科学的新纪元。
――摘自《被研究者快报》,第166期
《桌子T》
“我正在写的,是我正在它上面写字的桌子,我将它命名为‘T’。”这是费耐为《桌子T》所写的开头,当时,他住在小镇阿希兰的一家旅馆里。起初他来到阿希兰,是为经营一家杂货商店,他给自己的商店定了个规矩,只有相同的东西才能彼此交换,一个苹果只能换取一个与之相似的苹果,一枚硬币只能换取一枚与之相似的硬币……费耐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绝对公平。但这家绝对公平的商店很快就倒闭了。费耐只得住进了旅馆。在旅馆的房间里,他见到了那张被他命名为“T”的桌子,他决定为这张桌子写一本传记。他通过旅馆的主人找到了出售T的家具商,又从家具商那里获知了生产商的情况。最后,他与一片枫树林区的伐木工和护林人取得了联系,他确定这片林区就是T的最初诞生地。费耐乘坐火车,到林区实地考察,并沿着T所经历的道路重新回到旅馆,一路上四处访查,历时近一年,取得了详尽的第一手材料。这些材料被按时间顺序整理成13个章节。在写完第12章后,为了传记的完整性,费耐出高价将T买下,而后将其运至小镇外的一处空场上焚毁。在第13章中,费耐描写了桌子T的最后结局。
――摘自拉米雷,《藏书索引》
超级慢跑者
世界慢跑大赛因其规则特殊而引人注目,其规则是,谁跑得最慢谁就是胜利者。前年,在尼日尔首都尼亚美举办了第一届赛事,冠军得主是大赛的发起人之一孔特先生,他用了3个月的时间跑完了3000米的指定路程,比亚军慢了2天。原计划此项赛事每年举办一次,但由于第二届比赛中出现了意外情况,这一计划未能实现。实际上,第二届慢跑大赛尚未结束,这完全是因为一位惊人的选手――费耐造成的。
费耐现年81岁,生于西雅图,在参赛申请表上填写的职业是“发明家”。他已经在赛道上“跑”了1年零3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仅仅前进了1200米左右。需要说明的是,慢跑大赛要求运动员始终处于跑动状态,每天解决生理需要的时间不能超过1小时,当然也不允许原地跑或反向跑。根据对摄像资料的严格审查,裁判团一致肯定费耐严格地遵守着比赛规则。这的确是奇迹,本报记者有幸获得特别批准,采访了尚在比赛中的费耐,在长达3小时的采访过程中,费耐只说了一个字“我……”遗憾的是,记者的采访时间有限,不能让费耐把话说完。
如果费耐能够活着跑到终点(医生说,这位老人已经相当虚弱,随时可能倒下),那么他将赢得冠军,并刷新世界纪录,对此我们拭目以待!现在,世界各地已出现了大批费耐迷,他们每隔几个月,就会到比赛现场看看费耐是否仍在坚持。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慢跑者是孤独的,在烈日的暴晒下或在狂风暴雨中,他一个人在赛道上一点点地跑着。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类耐性的极限。
――摘自《先锋体育》,第101期
蒙眼睛的旅行者
1992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费耐。那是在维也纳火车站,当时他用一块藏蓝色布条蒙着双眼,拄着一根全塑料盲人拐杖,这也是我们约好的标志。他正艰难地伫立在涌动的人流中。或许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盲人。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出我的名字。他起初有些拘谨,过了一会儿气氛就融洽了。毕竟我们已经通信7年之久。大约在一年前,费耐就向我说明了他的蒙眼旅行计划,他的灵感源自一位无名修道士的书《触觉旅行》,在这本书中,修道士介绍了一些有关单感官旅行的基本训练方法,比如在密室中习惯黑暗、在深夜徒步翻越山冈、在家中闭着眼睛生活……然后逐步加大难度,直到可以适应盲人的生活。费耐说,这位伟大的修道士不仅戒除了视觉,还戒除了听觉,而后才开始自己的旅程,在这一点上他无法企及。而在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看来,费耐的计划已是近乎疯狂的了。起初我不相信他能实施这一计划,直到他开始闭着眼睛给我写信,我才确信他是认真的,现在他真的蒙着眼睛来了,我既惊奇又为他高兴。我提出要陪他在维也纳到处转转,但费耐拒绝了。他说他只是顺路来看看我,虽然仍见不到我的样子,但那并不重要。他用双手在我脸上摸索了一番,并说我的相貌还不错。最后,他送给我一只杯子,让我到家后马上用它喝点东西。我将杯子小心收好后,费耐就转身走开了,他走错了方向,但我没有叫住他,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找到火车站的出口。回到家里,我想清洗一下那只杯子,然后照吩咐用它喝一杯饮料,但在清洗过程中杯子就消失了。
――摘自威廉・斯特恩,《回忆录》第四章
个人悲剧
几个星期前,我听说了NC精神崩溃的消息,虽然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但我还是感到吃惊。我是去年这个时候认识NC的,当时我刚被“倒霉鬼文学社”开除,加入了NC所属的“神经病文学社”。但是,我和NC建立友谊与文学旨趣并无干系,我们的共同爱好是斯宾诺莎。我热中于斯宾诺莎的哲学,而NC热中于斯宾诺莎的死因。他对吸入大量玻璃粉末这一细节格外着迷。我多少能理解他何以着迷。后来,他向我详细剖析了更深层的原因,这种剖析也是他对自己生平的简述。
NC的“精神痛苦”始于童年时的一次阅读经验,那是一本破旧泛黄的儿童画册,里面是一些配有丑陋插图的幻想故事。其中一则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用歹毒的办法抓住了一条魔鱼,魔鱼没有鳞片而且会说人话,它的身体里长满了细小尖利的钢针。渔夫将魔鱼开膛破肚,投入沸水里。魔鱼这时还没有死,它大声喊出了一串串邪恶的诅咒,同时,鱼肉散发出一种怪异的香气。渔夫见魔鱼已被煮熟,就把它捞出来放在一只白色瓷盘里,极其小心地吃了起来。但渔夫最终还是误吞了一根钢针。他在周身刺痛的折磨下咬牙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去尿尿,钢针竟顺着他的尿道流了出来。正在他惊诧不已之时,他的尿液突然变成了鲜血,鲜血哗哗地流出来,直到彻底流干才停止。最后一幅插图描绘的是流干了鲜血的渔夫,他那紧张挣扎的身体变得跟魔鱼一模一样了。NC强迫自己把这个故事读了1001遍。9岁生日那天,他刚好读完第1001遍。在他将要决定再读1001遍之前,他及时将画册扔进了沸水锅里,并看着旧画册被煮烂。为此,NC被母亲毒打了一顿,但他感到如释重负。
然而几天之后,“精神痛苦”又重新附在了NC的身上,他突然变得无法忍受老师用手擦抹黑板上的粉笔字,更无法忍受老师将粘满粉笔灰的双手搓来搓去。每当看到老师用力搓着灰白的、干燥的双手,NC就不停地偷偷往手掌心里吐唾沫,否则,他就会浑身颤栗,痛苦不堪。为了克服这种痛苦,NC从母亲那里偷来一根钢针,每天夜里,他都起床到厨房,对着那口将画册煮烂的锅,用钢针轻轻刺拨自己的左右眼皮各56下,然后将钢针含在口中,针尖向内,数数,数到1001。直到有一次,他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被母亲发现了,母亲问他在干什么,他不说话。母亲问他嘴里是不是含着东西,他摇摇头,继续小声数数,并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口锅。母亲走过去,想强行撬开他的嘴。他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跑回房间将针吐了出来。此后,他不敢再深夜去厨房了,只得将仪式简化为口含钢针,躺在床上数1001下。有几回,他没数到1001下就睡着了,幸运的是,钢针并没刺穿他的喉咙。对于NC来说,痛苦和对痛苦的克服变成了一条自我吞噬又自我膨胀的毒蛇,含针并没有令他摆脱对搓粉笔灰的恐惧,他不得不同时承受两种痛苦。一段时间以后,他将两种痛苦联系起来,每当看到老师手搓粉笔灰时,他就用针刺自己或刺别人。如果不是因为NC的成绩优异,他早就因为此事被校方除名了。
15岁的时候,NC当着母亲的面,将刚刚配好的眼镜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原因或动机。母亲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然后问他为什么要摔碎眼镜。他从兜里掏出钢针猛戳自己的手背。母亲被吓坏了。但因为经济拮据,母亲并没带他去接受心理治疗。在母亲看来,这件事只是偶然的,它最多表现了儿子的怪脾气而已。这一时期,NC常常忍不住将辛苦完成的作业撕烂,或者将试卷上写好的答案一一涂黑。更可悲的是,他热烈地喜欢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似乎也喜欢他,但当他们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忍不住用石块砸了那个女孩的头。女孩被砸得头破血流,惊恐茫然地看着NC。NC背过身,取出钢针,放进嘴里,小声数起数来。等他数到1001,吐出钢针转回身来,那个女孩已经消失在旷野边缘了。
出于对自我毁灭或突然降临的厄运的恐惧,NC每天晚上都不得不记录白天发生的每一件小事,然后反复琢磨它们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并写下应对这些可能的不良后果的策略。针对每一种可能发生的不良后果,都必须想出三条以上的应对策略。在写完全部应对策略之后,NC还要写一篇关于次日生活的详尽无遗的计划书。这篇计划书中包含了关于在各种可能情况下该怎么办的行动方案,比如:“被乌鸦粪便落满一身怎么办?”等等。最困难的是,在第一天的计划书里,他还要考虑第二天书写关于第三天生活的计划书的种种可能的麻烦。NC的计划书经常要从夜里写到次日凌晨,因此,他的计划书一般都是以关于写计划书的计划开头,以写计划书的计划结尾。但是,这些殚精竭虑写就的计划书并没能帮他避免厄运。19岁生日那天,NC看到一个工人在用砂纸磨一块厚实的毛玻璃,当时他的精神险些崩溃。他马上跑到商店买了两只乳白色的玻璃锤和一罐镁粉。回到家,他将双手粘满镁粉,搓一搓,而后握住两只玻璃锤拼命磨擦起来。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就渗出了鲜血,那种粘稠、湿润的感觉令他的精神得以放松。从那天起,NC的隐秘仪式有了新的内容,他每次写完计划书,就口含钢针,手握玻璃锤,数1001下。这一模式一直持续到他21岁。21岁那年,NC读了斯宾诺莎生平,并将关于斯宾诺莎死因推测的部分背了下来。这令他又添加了一项活动,就是在鞋里放进沙子和玻璃粉尘,而后穿上干燥的袜子,让脚趾在鞋底反复弯曲磨擦1001下。据NC说,随着仪式的丰富和完善,他的“精神痛苦”基本得到了缓解。
NC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习惯,他用4计数物,用3计数兽,用2计数人,用1计数神。如果有三个苹果,他就将4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如果有三只猫,他就将3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如果有三个人,他就将2连乘三次得到一个数。因此,他说,神在他的系统中必然只有一个,所以他是一神论者。
NC之所以将这些隐忧说给我听,其实并非出于友情或者信任,而是因为我与他有着可以等量齐观的“精神痛苦”。对此,我仅举一例,每次饭前,我总要将不定量的微小的玻璃茬撒在自己的汤盆里,然后,在用餐过程中将它们一一挑出来,而且必须是用舌头进行这项工作。我们交换秘密的初衷是为缓解自身的痛苦。但结果适得其反,我和NC不久就意识到,精神痛苦可能正是通过诉说而相互传染的。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我们都暗中盼望对方在自己之前垮掉。这是朋友之间的那种较劲儿,但最后它演变成为一种古怪的决斗。为了修复友谊,我送给NC一本门兴格拉德巴赫的小说集。后来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其中的《一片指甲》,接着他又补充说,那个父亲为了给儿子一个生身母亲而去做变性手术的故事他也很喜欢。但我不记得有什么父亲做变性手术的故事,后来我也没能找到。现在想起来,NC当时也许已然濒临崩溃了。NC在神经病文学社经常谈论的一篇小说,是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对此我十分理解。
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在文学社的聚会上,NC向我们反复朗读了哥特弗里德・凯勒的小说《乌拉尔苏》结尾处的一段话:“落日的余晖照耀着他那仍然坚定而安详的脸庞?它似乎要证明?他直到最后仍然做得对?他像一位英雄一样地守住了阵地”。当时,他的双眼紧盯着前方,似乎要透过镜片,看穿书本、看穿墙壁乃至远方的世界,我说不清那是强烈的执着还是病态的神经质。
NC的崩溃是必然的,但它仿佛又是由一件偶然的小事所引发的。那天,NC身穿一件破旧的黑色大衣在寒风中散步,他被一种吱啦吱啦的声音所吸引,走进了街心花园。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原来是一个孩子正在石子路边的草地上拉小提琴。NC猛地冲上去,从孩子手里夺过小提琴,抱住小提琴,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正当孩子的父亲想把他揪起来狠揍的时候,他用钢针刺穿了自己的耳膜。
在一同阅读《西西弗斯的神话》时,NC曾对我说,西西弗斯所面对的山峰实际上是没有坡度的,它与地面成直角。所以,不如说那是一堵墙。西西弗斯的难题并不是如何结束,而是如何开始。
点评:
化“非”为“是”的震撼
黄 湘
维特根斯坦说过一段话:“不论某事是否谬误,都仅是某一特定系统中的谬误;一如某种游戏中某一做法为谬误,而在另外一种之中则不是。”沿着这段话的逻辑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得出如下结论:任何一种貌似荒谬绝伦的行为,其实都能在某一游戏规则内部获得充分合理的说明;尽管这类游戏规则常常难以被普通人理解,即使理解了也难以接受,但这已经足以证明,任何一种在有些人看来荒谬绝伦的行为,在另一些人看来一点也不荒谬――甚至恰恰相反,看上去越荒谬,实际上就越严肃、越智慧。
问题在于,如果我们接受上述逻辑,那么就得承认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非”的状态,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非”只是某一更复杂的规则之下的“是”。例如,不存在“非理性”的状态,所谓“非理性”只是某种更复杂的理智;不存在“非正常”的状态,所谓“非正常”只是某种更复杂的正常――也许,在上帝眼里,世界的真相本来就是如此,上帝不需要使用“非”这个词。但这对人类的心灵和大脑来说太复杂了,人类的宿命就是不断地用“是”否定“非”,用“非”肯定“是”,从而在文明内部空置了一块巨大的“非”的领地。
然而,若是有谁借一点上帝的眼光,超越人类的视野,就会发现这里的“非”其实乃是更高层次上的“是”,远比通常意义上的“是”有力量。我以为,这正是朱岳小说的魅力之所在――他或许借了一点上帝的眼光,凝视那些文明内部空置的“非”的领地,以寓言的手法,化“非”为“是”,让读者的心灵为之震撼。